文/廣州日報全媒體記者魏麗娜、林霞虹、謝澤楷

開學已有一段時間，“神獸歸籠”這一略帶調侃的詞語在家長圈熱傳，意外折射出校園管理的矛盾之處。家長在安全擔憂與孩子天性釋放間搖擺；教育工作者尋求安全保障與成長需求的平衡。如何讓學?；貧w“成長樂園”的本質？記者走訪多方，探尋校園變樂園的可行路徑。

學生：規(guī)則限制下的安全與對“好玩”的渴望

“上課時想上廁所，有的老師會說直接去，但有的老師會要求等到下課再去?！?/p>

“課間跑去找同學玩，老師說走廊里不能跑，只能慢慢走?！?/p>

“學校把乒乓球館拆了建圖書館，現(xiàn)在想打球都沒地方去?！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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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訪中，多名中小學生提及的校園“約束感”，構成了他們對“學校像籠子”的直觀感受。

廣州某學校學生對運動空間的縮減感到遺憾：“以前有乒乓球館時，課間15分鐘還能和同學打幾局，現(xiàn)在只能在走廊聊天?！彼诖岸嘟ㄊ覂绕古仪蚺_，風雨無阻都能玩；中午打飯窗口多開幾個，不用排好久的隊”。在他看來，課間也需優(yōu)化，“如果能再長一點，就能好好放松，不用剛拿出球拍就打鈴了”。

廣州某小學學生對校園生活的感受更為復雜。比如，他喜歡學校的特色活動，逛跳蚤市場時可以和同學一起擺攤，做游戲換獎品；“造夢節(jié)”還能穿自己喜歡的衣服表演，“那時候覺得學校像游樂場”。但是體育課卻成了他的負擔，“我不喜歡跑步，但是體育課上總跑圈，一點都不好玩”。

規(guī)則接受度上，孩子們態(tài)度不一。有的覺得“上廁所要報告、課間不能跑”很麻煩，也有的認為“只要能和朋友玩成語接龍、下飛行棋，就還好”。但幾乎所有孩子都有共同愿望：多些有趣的運動設施，如秋千、蹦床、室內球場；期待老師批評時“只講道理即可”。

細節(jié)困擾也讓孩子們不適。廣州某小學學生說，周一既要穿禮儀服，又要上體育課，課間換衣服總覺得時間不夠，“學校也不會特意留時間，有時候只能穿著禮儀服上體育課，活動起來很不方便”。另一名學生則對“課間活動范圍限制”頗有微詞：“我們班在三樓，以前課間還能下樓去操場玩，后來因為有同學玩到打鈴不回教室，就不讓下樓了，只能在本樓層活動，走廊那么窄，根本玩不開。”

家長：安全擔憂與戶外活動的博弈

“孩子在學校跑鬧，萬一磕掉牙、摔骨折怎么辦？”記者發(fā)現(xiàn)，不少家長有類似的擔憂。也有家長認為，雖然擔心孩子的安全，但學?！安荒芤驗榕鲁鍪戮汀坏肚小拗苹顒印薄?/p>

家長王女士（化名）介紹，她的孩子就讀于廣州一所“麻雀小學”，校園面積小，課間多在本樓層活動，有時體育課也只能在架空層進行，“看不到陽光，只能算‘活動’，不算‘戶外活動’。”

“雖然知道孩子想下樓玩，但場地小、人又多，所以也能理解學校的一些限制?！蓖跖科诖龑W校能在安全和限制之間找到平衡。

還有家長認為，應該讓孩子多參與戶外活動。家長張女士（化名）的孩子就讀于一所新建成的學校，課間可以自由去操場活動，“孩子說下課鈴一響，大家就像‘鳥獸散’一樣跑出去，老師會提醒學生‘別在樓道沖撞’?！痹趶埮靠磥?，孩子天生愛動，如果把他們關在教室里，反而會吵鬧不休，不如讓他們在操場跑一跑，既能放松，也能集中精力上下午的課。

在家長群體中，“配合學校做好安全教育”成為共識。“我們每天都會跟孩子說，在學校別追跑打鬧，看到有人跑過來，要注意躲開；如果摔跤了，要先護住頭?！睆埮勘硎?，自己不會因為孩子輕微磕碰就找學校追責，小挫折是成長的一部分，孩子能從中學到怎么保護自己，比“絕對安全”更重要。

同時，家長希望學校能加強安全保障，校醫(yī)的應急救護能力也能得到相應提升?！氨热缭谂龅胶⒆恿鞅茄蛘呖牡粞赖惹闆r時，校醫(yī)能進行及時又專業(yè)地處理，從而保障孩子的人身安全?！蓖跖空f。

學校：從“禁止”到“引導” 打造有溫度的校園空間

面對學生的需求與家長的擔憂，部分學校已開始探索“去籠子化”的管理模式。廣州市黃埔區(qū)東薈花園小學與華南師范大學附屬小學（下稱“華師附小”）的實踐頗具代表性。

東薈花園小學從今年2月起對課間活動進行優(yōu)化，將時長從10分鐘調整為15分鐘，采用“3+10+2”模式（3分鐘室內熱身操、10分鐘自主活動、2分鐘課前準備）。該校采用“動靜結合”的課間管理方式，在每個樓層都設有游戲空間和AI運動設施。學生可選擇靜態(tài)或動態(tài)項目，在自主社交和自由活動中充分放松。

學校還設置“幸福信箱”，收集學生關于課間活動的“金點子”，定期更新道具和項目?！皩W生的建議得到采納，能極大提升他們對課間活動的關注度和參與活動的積極性。”該校呂欣娜老師說。據(jù)校長李曉宇介紹，學校同步推行“每天一節(jié)體育課”，對運動場地編號并實行錯峰使用，最大程度保障學生運動需求。經(jīng)過一個學期實踐，這些舉措深受學生喜愛，學生體質健康監(jiān)測優(yōu)良率達100%。

華師附小黨總支書記、校長張錦庭表示，學校從來沒有“籠子化”的管理理念，反而一直在嘗試“讓學生在安全范圍內擁有更多自主活動空間”。硬件設施上，學校建了“火星斥候基地”，配備攀爬、平衡等體能訓練器材及保護措施；學校引入智慧體育設備，學生課間可隨時進行跳遠、跑步、跳格子等活動。學校還精心打造“一湖五園八館”，將校園變成園林景觀，圍繞植物、科技、文化等主題設置探索空間，學生可以在課間15分鐘里自由選擇喜歡的活動。

該校張碧云老師補充道，管理核心是“有引導地玩?！?，而非“無條件地禁止”?！氨热绾⒆酉肱?，我們不會直接說‘不許跑’，而是引導他們‘地板滑，去塑膠跑道跑更安全’；如果孩子想玩追逐游戲，老師會幫他們劃定安全區(qū)域，避免碰撞?！贝送?，學校讓學生參與規(guī)則制定，比如在班會課上討論“課間活動怎么才能既開心又安全”，鼓勵學生自己達成“安全公約”，這樣比老師的命令更有約束力。

自主管理方面，華師附小通過設立大隊委員會、班干部等崗位，讓學生成為校園管理的“參與者”，協(xié)助維持課間秩序、組織活動等，培養(yǎng)學生的責任意識和自我管理能力。張錦庭表示，這種模式既減輕了老師的管理壓力，又讓“孩子在管理他人的過程中，學會了自我約束”。

“不過，要想建成樂園式校園，最大的壓力還是安全責任?！睆堝\庭坦言，開放空間后，學生活動范圍擴大、形式增多，需投入更多人力、物力監(jiān)管?！氨热缭黾颖０惭策壌螖?shù)、安裝更多監(jiān)控設備、定期檢查運動設施安全，這些都需要額外的經(jīng)費和人員支持。”

張錦庭還表示，建設樂園式校園也對教師綜合素質和專業(yè)能力提出更高要求，如組織游戲化教學、開展項目式學習等，學校需要加強師資培訓；此外，部分家長更注重學業(yè)成績，需要學校加強溝通，引導家長樹立正確的教育觀念。

專家：三方合力 破解校園“籠子化”困局

廣州大學青少年心理與行為研究中心主任竇凱教授指出，孩子從假期相對自由的家庭環(huán)境，過渡到有序、集體化的校園生活，容易放大被監(jiān)管、受約束的感受。這種感受本質上是兒童成長需求與校園管理供給之間的錯位。

竇凱認為，學校有效的安全管理，不應以限制孩子自由活動為代價，更不可忽視兒童通過身體活動探索世界、通過社交互動發(fā)展人格的基本心理需求。

“要讓學生在學校安全且自在地活動，既需要精細化的管理方案，如培養(yǎng)學生規(guī)則意識、建立快速響應的安全處理機制等，還需要強化安全保障，如增加安保人員、優(yōu)化運動場地設施等?！备]凱強調，從兒童發(fā)展角度看，“絕對的安全”不存在，適度的風險體驗是兒童學習自我保護、建立危險認知、發(fā)展應變能力的必要條件?！敖逃穆氊煵皇窍酗L險，而是控制不可承受的風險，管理可接受的風險，并讓孩子在體驗中學習。”

竇凱以芬蘭為例介紹，為保障安全，芬蘭的學校將環(huán)境安全前置，所有校園設施都經(jīng)過嚴格安全檢測，地面多采用彈性材料，降低摔倒傷害；學校通過教師觀察而非干預，課間教師在操場附近巡視，不限制學生奔跑、追逐等活動方式，僅在出現(xiàn)明顯危險時介入。

竇凱建議，學校在制度設計上要兼顧安全與體驗，關鍵是從“被動限制”轉向“主動構建”。第一，場地上做好精細化設計，將校園分為靜態(tài)活動區(qū)、低強度運動區(qū)和高強度運動區(qū)，并錯開不同年級活動時間，避免人流擁擠；第二，充分發(fā)揮學生自主管理意識，設立“課間安全委員”“活動設施管理員”“沖突調解員”等崗位，讓學生在“管理他人”中學會“自我約束”；第三，做好安全保障透明化，提升應急能力，邀請家長、學生、教師共同討論校園安全規(guī)則，增強對規(guī)則的理解度、接受度和參與度。

竇凱提醒家長，孩子在校園活動時發(fā)生輕微磕碰、短暫沖突是正常的，這些“小挫折”是孩子學習自我保護、提升社交能力的機會。家長可引導孩子思考“如何運動更安全、如何保護自己”，讓孩子從挫折中學習。同時，要信任學校的安全管理，以“合作”態(tài)度與學校溝通，而非以“追責”態(tài)度施壓?！靶湃问请p向的，家長對學校的信任，能讓學校更有底氣開展‘去籠子化’的管理嘗試?！?/p>

“我們渴望學校不要成為禁錮身心的‘籠子’，而是一個有邊界、有防護，且充滿自由、歡笑和探索精神的樂園?！备]凱的話，道出了許多教育者與家長的心聲——讓校園真正成為孩子們向往的成長樂園，需要家庭、學校、社會形成合力，在安全與自由、規(guī)則與天性之間找到最佳平衡點，為孩子們的健康成長保駕護航。